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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上父亲又一次把妹妹踹飞时,我拦住了他:“爸,消消气。” 看着他捂胸倒地的瞬间,我捡起蛋糕上的塑料刀片塞进妹妹手里:“记住,是你捅的。”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们正用他的指纹解锁手机修改遗嘱。 葬礼上妹妹哭得撕心裂肺,我轻声提醒:“纽扣掉棺材里了——你杀他那晚穿的衬衫。” 她突然死死捂住我的嘴,台下宾客掌声雷动:“真是姐妹情深啊!”

脊椎骨撞上门框的闷响,沉闷得令人牙龈发酸。

苏明远,我那体面了一辈子的大学教授父亲,此刻面目狰狞地扭曲着,锃亮的皮鞋底正狠狠碾在苏晓摊开的掌心上。十七岁少女的手,纤细,沾着油彩,此刻骨节发白,在他脚下微微抽搐。地上躺着个四分五裂的马克杯,碎片混着滚烫的咖啡渍溅开,杯身上印着褪色的“最佳教师”字样。

“画!我让你画那些伤风败俗的垃圾!”苏明远咆哮着,唾液星子喷溅在苏晓苍白的脸上。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保养得宜的面孔因暴怒涨成了酱紫色,脖子上的青筋像缠满了藤蔓,“丢人现眼的东西!跟你那死鬼妈一样!心思恶毒!”

苏晓没吭声,低垂着头,几缕染成灰蓝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她只是蜷得更紧了些,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护住了怀里染着斑驳颜色的画板。

客厅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被混乱的气息搅动着,摇晃的光斑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疯狂跳跃,也映照出苏明远背后我的影子。我站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膏像,指间的半截香烟无声地燃烧着,烟灰簌簌落下,烫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留下一个焦黑的针眼。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咖啡、苏明远昂贵须后水和我指尖烟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爸,”我的声音穿过这片浑浊的空气,温顺得像熨过一遍的丝绸,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消消气。今天是您生日,大喜的日子,不值当。”我向前走了两步,恰到好处地停在茶几旁,挡住了他可能踹向苏晓脑袋的路线。那上面摆着一个包装华丽的蛋糕盒,丝带鲜艳得刺眼。我瞥了一眼地上的苏晓,她的唇抿成一条倔强惨白的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仿佛那里藏着另一个世界。只有那只被踩着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丝。

苏明远猛地扭头,那双平时在讲台上显得睿智温和的眼睛此刻充血,像饿极了的野兽。暴戾的气息似乎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直冲我而来:“消气?苏晚!你这个当姐姐的管过她吗?看看她都成了什么样子!阴沟里的老鼠!”他胸口剧烈起伏,那件剪裁完美的银灰色衬衫紧绷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里面汹涌的怒火撑破。他抬高了脚,似乎要寻找新的落点。

“爸!”我提高了一点声调,带着不易察觉的强硬,身体微微前倾,像要扶他,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阻拦,“蛋糕冰久了就不好吃了,我特意订的红丝绒……” 我伸出手,指尖似乎要碰到他那剧烈起伏的、绷紧得像面鼓的手臂。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西装袖口的瞬间——

苏明远脸上所有的暴怒和血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掉,只剩下死灰般的僵滞。那双凶兽般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空白。呼哧作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揪住自己心口昂贵的衬衫布料,仿佛那里藏着穿心蚀骨的痛苦。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像是骤然凝固的树脂。巨大的水晶吊灯还在兀自晃动,光斑在他骤然褪去血色的脸上跳跃,照出一种濒死的蜡黄。他踉跄着,如同一截被狂风硬生生折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带着沉闷的声响,砸向我脚边冰冷光滑的地砖。

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锤,狠狠敲碎了客厅里凝固的、紧绷的空气。世界短暂地静音了。

我和苏晓的目光,在空中猛地撞在一起。

苏晓蜷在地上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弹了一下,沾染着油彩和灰尘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聚焦,迸射出一种近乎兽性的、原始的惊恐。她想要撑起身子往后退,手脚却被一种巨大的麻痹感钉在原地。

我站着,俯视着脚边那蜷缩成一团、因剧痛而无声抽搐的躯体。父亲昂贵的西装皱成一团,昂贵的领带歪斜着勒住脖颈,那曾执掌教鞭的手死死抠着地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旧风箱濒死挣扎的嘶鸣,每一次抽吸都像溺水者绝望的吞咽。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再是咖啡、须后水或烟草。是恐惧。是死亡冰冷的前兆。它钻入鼻腔,带着铁锈和腐朽的甜腻。

冷。一种冻彻骨髓的麻木感从脚底窜上来。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黏在那个华丽扎着鲜红丝带的蛋糕盒上。它安静地蹲在茶几上,像个沉默的、甜美的祭品。

没有一丝犹豫。身体的反应快过脑中的混沌。我几步跨过去,指甲精准地划过丝带结的边缘,轻易地掀开盒盖。里面是完美无瑕的血色红丝绒蛋糕,奶油裱花精致得像艺术品。蛋糕中央,插着一把小小的、用来切蛋糕的、薄而锋利的塑料尖刀,透明塑料在灯光下泛着廉价而冰冷的微光。

我捏住了那塑料刀片的柄,冰冷、滑腻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转身,两步就跨回到苏晓身边。她没有看我,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抽搐的父亲,瞳孔里倒映着他扭曲的脸,像一面映照着地狱的镜子。巨大的恐惧在她脸上凝结成了冰。

我蹲了下来,蹲在她和父亲之间。我的影子覆盖了他们两个。我能清晰地看到父亲急剧收缩的瞳孔深处,那一片空洞将我模糊的倒影吸了进去。

抓住她冰冷的、沾染着油彩和汗水的右手手腕。她的脉搏在皮肤下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指腹。

我掰开她僵冷蜷曲的手指,将那把薄薄的、冰冷的塑料蛋糕刀,塞进她汗湿的掌心。她的指尖条件反射般猛地一缩,想要抗拒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烙印。

“握紧。”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平稳,像冰面下缓慢流动的暗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她的鼓膜,“是你捅的。”目光锐利如钩,穿透她眼中的惊恐,钉入灵魂深处,“懂吗?”

苏晓浑身猛地一抖,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那把微不足道的塑料凶器,又猛地抬头看我。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混乱的风暴在疯狂旋转——父亲垂死的抽搐,姐姐冰冷的指令,手心里这把可笑的“凶器”……无数碎片撞击、撕扯。然后,风暴的中心,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下去,露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彻底的空白和死寂。那片空白里,最后一丝属于“苏晓”的温度熄灭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攥着塑料刀的手指,不再发抖,反而收紧了。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那真的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武器。塑料刀的钝刃,深深陷进她掌心的嫩肉里。

很好。

我迅速站起身,不再看地上抽搐的父亲和凝固的妹妹。时间紧迫,死亡的倒计时已经悬在半空。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那个黑色的、代表着他绝对威严和个人领域的公文包,就放在离他倒下的地方不远的单人沙发上。

快步走过去,拎起包。皮质冰凉沉重。

父亲挣扎的幅度显然微弱下去,但喉咙里那种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还在持续,像沙滩上搁浅濒死的鱼最后的喘息。苏晓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握着那把塑料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一尊被恐惧凝固的雕像。

我拉开公文包的金属拉链,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静。里面是整齐的文件、钢笔、名片夹…还有一个熟悉的、包裹在鳄鱼皮壳里的手机。苏明远从不离身的通讯堡垒。

拿起手机。屏幕漆黑,映出我冷静得可怕的脸。

需要指纹。

我拿着手机,重新走回父亲身边。他侧躺在地毯上,昂贵的西装蹭满了灰尘,身体间歇性的抽搐已经变得极其微弱,每一次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那双曾经锐利逼人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扩散,视线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天花板摇晃的水晶灯。涎水混着一点可疑的白沫,从他歪斜的嘴角淌下来。

我半跪下,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抓住他冰冷、沉重的手腕。皮肤下的血管像是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着。

我用力掰开他的拇指。僵硬,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滑腻感。捏着他的拇指指腹,精准地、稳稳地,按向手机屏幕下方那个小小的圆形指纹识别区。

冰凉的屏幕接触到温热的指腹。滋……

屏幕瞬间亮了。锁屏壁纸是他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领奖照片。

成了。

我立刻起身,不再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只剩下机械抽搐的躯壳。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幽蓝一片。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餐厅那张厚重的黑胡桃木长桌,将手机稳稳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飞快地点开那个隐藏在三屏文件夹深处的银行APP标志。复杂的启动密码框跳了出来。

“生日……”我盯着屏幕,声音不高不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掷给客厅另一端那个凝固身影的命令,“他的支付密码。最后六位。”

没有回应。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客厅缭绕的、如同实质的死亡气息,钉在苏晓单薄的背影上。她还蹲在那里,背对着我,面朝地上垂死的父亲,肩膀微微耸动。那把塑料刀,依旧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苏晓!”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催促,“密码!最后六位!别告诉我你不记得!”

苏晓的背影猛地一颤。她像是被电击,从一种濒死的麻痹中惊醒过来。她没有回头,肩膀停止了耸动。然后,一个破碎的、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般的音节蹦了出来:“……7。”

接着,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数字一个接一个,带着细微的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从她齿缝里挤出来:“……0……1……1……3……”

最后一个数字落地的瞬间,手机屏幕上,银行APP那森严的堡垒无声地打开。幽蓝的光映着我紧绷的下颌线。密码输入框消失,账户主页清晰地浮现出来。余额数字后面那一长串令人心安的零,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冰冷而耀眼。

“很好。”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精确地点开“个人设置”、“预留信息”、“紧急联系人”。页面跳转,那个被设定为紧急联系人的名字——“苏明远遗嘱执行律师”——清晰地显示出来。下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我的目光掠过那号码,像扫描仪一样精准刻印。

下一步,点开“账户管理”、“高级设置”、“遗嘱版本管理”。

屏幕上跳出提示框:“您正在访问敏感信息,需验证关联安全手机尾号**** 3887” 。

我毫不犹豫地输入苏晓刚才报出的完整生日数字——780113。指尖敲击屏幕的声音清脆、稳定,在这死寂的客厅里,如同敲击着丧钟的节奏。

验证通过的绿色对勾无声闪现。

新的界面展开。最新一份电子遗嘱的保存日期,赫然是……昨天。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昨天?他昨天悄悄更新了遗嘱?!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指尖点住那份遗嘱文件,选择“编辑权限”。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这栋刚刚完成一场无声谋杀的房子。红蓝交替的刺眼光芒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华丽的水晶吊灯上、在昂贵的墙纸上、在我们苍白的脸上疯狂地切割、闪烁。

来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客厅门口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餐厅通往厨房的厚重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苏晓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门口。她脸上那种巨大的惊恐和空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风暴过后的、死水般的沉寂。只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残留着冰凌碎裂般的残渣,深不见底。她手里那把塑料蛋糕刀,不见了。

她无声地看着我,又移开视线,望向玄关处那扇即将被敲响的大门。刺耳的警笛声仿佛就在门口咆哮。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带着死亡铁锈味的空气灌入肺腑。

最后的舞台,拉开了序幕。

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冰冷的钢针,蛮横地刺穿了这栋刚刚吞噬了一条生命的别墅。红蓝暴戾的光芒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光洁的地砖、昂贵的水晶吊灯、以及我和苏晓苍白如纸的脸上疯狂切割、跳跃,将这精心布置的生日祭坛映照成一片混乱的刑场。

“警察!开门!” 伴随着沉闷有力的捶门声,一个不容置疑的男声穿透门板。

苏晓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她猛地看向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刚刚死水般的沉寂被瞬间打破,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潮水般重新涌起,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下意识地想去擦额角的汗,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僵硬得无法动弹。

“把刀给我。”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滑行的蛇,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苏晓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攥紧的手。那把薄薄的、沾着她掌心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血痕的塑料蛋糕刀,“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迅速俯身,指尖捻起那微不足道的“凶器”。廉价塑料的冰冷触感传来。目光一扫,精准地将它投进茶几上那个敞开的、吃了一半的冰淇淋空桶里。粘稠的融化奶油瞬间将其包裹、淹没,只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塑料柄尖。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带着死亡铁锈味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腔里一切翻涌的情绪。我抬手,用力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指尖在眼眶周围狠狠按压了几下。再放下手时,我的眼圈已然泛红,脸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无措的悲痛和恐惧——一个发现父亲突发急病的女儿该有的样子。

“去开门。”我看了一眼僵立如雕像的苏晓,“哭出来。现在。”

苏晓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空洞地转向地上那具仍在微弱抽搐、喉咙里发出最后“嗬嗬”声的躯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另一种更深的、由我植入的冰冷指令,强行压榨着她的神经。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齿缝里挤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爸……爸你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她的哭声凄厉、绝望,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尖锐穿透力,在这死寂的房子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再弹回来,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回响。她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爬去,哭声震天动地。

时机刚好。

我踉跄着扑向大门,脚步虚浮,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慌乱,一把拉开了沉重的门锁。

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刺眼的警灯和手电光,如同两座冰冷的铁塔。为首的中年警察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越过我,扫视着屋内的一片狼藉——地上垂死抽搐的老人、哭得几乎窒息的少女、打碎的咖啡杯、翻倒的椅子……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则眉头紧锁,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械上。

“谁报的警?”中年警官开口,声音低沉有力,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我……我妹妹打的……”我声音哽咽,带着剧烈的喘息,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我爸……我爸他突然……突然就倒下了……吐白沫……一直抽……”我语无伦次,眼泪恰到好处地汹涌而出,视线模糊地指向地上的苏明远。苏晓的嚎哭适时地盖住了我话语中所有的逻辑空隙。

“救护车!”中年警官对着肩头的对讲机低吼了一句,同时一步迈进屋内,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什么情况?有没有肢体冲突?他有没有什么病史?”他的视线在苏晓哭得蜷缩成一团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落回地上苏明远的脸上,眉头拧得更紧。苏明远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乎没有,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

“没有……没有冲突……”我用力摇头,泪水飞溅,“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我妹妹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我爸生气了……训了她几句……然后……然后他就……”我捂住嘴,泣不成声,身体大幅度地抖动着,仿佛不堪承受这巨大的打击。

中年警官的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像是在审视一幅画上的每一道笔触。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苏明远身边,蹲下伸出手指探了探颈动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随即,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年轻警官立刻在对讲机里急促汇报:“现场确认,男性一名,60岁左右,初步判断疑似心脏病突发,已无生命体征!请法医和痕检立刻支援!”

“心脏病?!”我像是被这个消息击垮了,身体晃了晃,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悲鸣,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怎么会……他有高血压……但吃药一直很稳的……” 悲痛的表情无可挑剔。

中年警官站起身,目光更加深沉地审视着客厅,最终落在了那盒打开的红丝绒蛋糕上。透明的塑料蛋糕刀柄尖,在融化的奶油里若隐若现。他踱步过去,停在茶几旁,目光扫过蛋糕,又落在地上碎裂的“最佳教师”马克杯碎片上。他没有碰任何东西,但那无形的压力,让苏晓的哭声都猛地一窒,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抽噎。

“你们是死者什么人?”他转向我和苏晓,声音没有起伏。

“女儿。”我努力平稳着呼吸,指着地上的苏晓,“我是姐姐苏晚,她是妹妹苏晓。”

中年警官的目光在苏晓脸上停留了几秒。她哭得眼睛红肿,脸颊上除了泪痕还有之前被父亲训斥时沾染的灰尘和油彩,头发凌乱,整个人缩成一团,透着巨大的惊恐和无助。她接触到警官的目光,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苏教授的女儿?”中年警官似乎认出了苏明远,语气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说说具体情况。每一个细节。”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把露出一点的塑料刀柄上。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个问题都是一道惊雷。

“今天是爸爸生日……”我吸着鼻子,声音破碎但思路清晰,“我订了蛋糕……一家人准备庆祝……苏晓在画画……不小心把颜料弄到地上……打翻了她刚煮的咖啡,杯子也摔碎了……”我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我爸……他平时最讨厌家里弄脏……又刚下班回来累……就发了火……训斥她……声音很大……很生气……然后他突然就捂住了胸口……话都说不出来……就倒下去了……太快了……”我再次哽咽,“苏晓吓坏了……一直在哭……我就赶紧让她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我的叙述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现场的碎片里:打翻的咖啡杯、溅开的污渍、蛋糕、父亲训斥女儿的场景。唯一无法解释的剧烈冲突和可能的伤痕,被迅速致死的心脏病掩盖了过去。

中年警官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我悲痛的脸上和苏晓惊恐蜷缩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剥离表象,刺探那层悲伤恐惧面具下的真相。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苏晓压抑不住的抽噎声断断续续。

“他训斥你妹妹时,有没有肢体接触?”警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

“没有!”我立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急切,“我爸他……他就是声音很大……指着她训……但是绝对没有打她没有碰她!”我看向苏晓,“晓晓,是不是?爸爸没有打你,对不对?”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询问,也是指令。

苏晓猛地抬起头,沾满泪痕和污迹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惊吓和茫然。她看着我,又看看警官,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神空洞地落在地上父亲已然冰冷的尸体上,仿佛那里有她无法理解的深渊。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才像被电击般猛地点头,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嗯……”

警官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救护车和更多警车抵达的嘈杂声响。现场瞬间被身着制服的人填满。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提着沉重的箱子快步走了进来,痕检人员举着相机开始拍照,刺眼的闪光灯不停地切割着空间。

“家属请先到旁边房间回避一下,我们需要进行初步勘查和遗体检查。”一名年轻警员过来对我们说,语气客气但不容置疑。

我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身体几乎软倒,立刻伸手去扶几乎瘫软的苏晓。“晓晓,我们……我们先过去……”我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苏晓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我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向餐厅的方向。

餐厅厚重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客厅里嘈杂的人声、相机快门声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冰冷的黑胡桃木长桌像一个巨大的棺材盖,沉默地横亘在眼前。

苏晓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要滑倒在地。我用力架着她,将她按在一张冰冷的餐椅上。她一坐下,整个人就彻底垮塌下去,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不是刚才那种撕心裂肺的表演,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溺水般绝望的无声哽咽。

我站在她旁边,背对着紧闭的餐厅门,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方才刻意营造的悲痛和虚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冷静到极致的清醒。我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勘查声响,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可能有用的字眼。

“……无明显外伤……”这是法医低沉的声音。 “……心脏骤停……符合急症特征……”另一个声音判断。 “……杯子碎片……指纹取样……那把塑料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蛋糕刀?……取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似乎是塑料刀被取证袋装起的声音。 “……沾满了奶油和冰淇淋……初步看没什么可疑受力点……”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那把可笑的凶器,彻底被甜腻的冰淇淋废掉了。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爬过。苏晓压抑的呜咽像背景噪音,持续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餐厅门被推开。中年警官独自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蜷缩在椅子上、如同受伤小兽般发抖的苏晓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我。那眼神依旧锐利,但似乎少了些最初的锋芒毕露,多了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复杂。

“苏小姐,”他的声音平稳了许多,“初步勘查和法医初步判断,排除了明显的暴力致死迹象。结合你们描述的突发状况和死者既往高血压病史,很大可能是情绪激动诱发的心源性猝死。具体死因要等详细的尸检报告。”他顿了顿,“后续可能需要你们配合补充一些细节材料。”

“我明白……”我红着眼圈点头,声音哽咽,“谢谢警官……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种沉重但又带着一丝确认死因后的释然。

警官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餐厅。他的视线掠过冰冷的桌面,掠过角落里苏明远那个黑色的、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的公文包(我刚才把它放在了餐桌下的阴影里),最后停留在餐厅角落那个小小的红木吧台上。上面放着一个玻璃酒柜,里面陈列着几瓶价值不菲的洋酒。

“苏教授……平时有饮酒习惯吗?”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很少。”我立刻回答,带着一丝回忆的神情,“他心脏不好,医生严禁饮酒。家里这些酒……基本都是客人送的,或者他自己收藏,几乎不碰。”

“嗯。”警官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酒柜里的某个位置。那里,一瓶开封过的、标签华丽的苏格兰威士忌,液面似乎比其他未开封的低了那么一小截。但这个细节太过细微,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节哀。”警官最后看了我和苏晓一眼,留下一句公式化的安慰,转身离开了餐厅,并带上了门。

直到关门声彻底消失了几秒钟,我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放松下来。第一关,临时应对,算是过了。但风暴远未结束。

我走到苏晓身边,她依旧埋着头,无声的颤抖透过椅子传递过来。

“起来。”我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无半分刚才的哽咽悲伤。

苏晓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杂着油彩和灰尘,狼狈不堪。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吓人,像是被彻底挖走了灵魂的玻璃珠子,只剩下最深的、无法愈合的裂痕。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被彻底碾碎后的虚无。

“遗嘱。”我吐出两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

苏晓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水。

“银行APP里的紧急联系人,那个遗嘱执行律师……”我拿出苏明远那部冰冷的手机,屏幕幽光照亮我毫无表情的脸,“号码我已经记下了。但昨天更新的那份遗嘱内容……”我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你知不知道?”

苏晓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神依旧空洞。

“说话!”我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暴戾。在这暂时安全的密闭空间里,所有伪装裂开缝隙,露出内里冰冷的控制欲。

苏晓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到,身体剧烈一颤。她猛地摇头,幅度很大,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抗拒。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却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恐惧和自我厌弃。她低下头,右手死死地掐着自己左手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

我盯着她。看透了她的恐惧和茫然。她不知道。苏明远修改遗嘱这种核心机密,不可能告诉她。而修改后不到一天他就死了……这该死的巧合!

我划开手机屏幕,点开那份昨天更新的电子遗嘱文件。文件很大,加载需要时间。冰冷的等待中,只有苏晓压抑的抽泣声。

文件终于打开。

我的目光在屏幕上飞速扫过。前面的格式条款一扫而过,直接锁定核心的财产分配部分。

当看清遗嘱核心内容的那一刹那,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本人苏明远名下的全部动产、不动产、银行存款、股票证券……一切资产……”

“……扣除必要丧葬费用……”

“……全部捐献给星海大学教育基金会……”

“……用于设立‘苏明远杰出人文学科贡献奖’……”

“……我的两个女儿,苏晚、苏晓……各获得象征性的一万元……以尽最后抚养心意……”

嗡——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尖锐的耳鸣。

全部捐献?象征性的一万元?

苏明远!你这个老混蛋!临死还要摆我们一道?!

一股极度的愤怒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手指因为用力攥紧手机而骨节发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昨天更新遗嘱……原来是为了这个!为了彻底剥夺我们继承的权利,把他毕生积累的财富连同他虚伪的学术名声一起,永远钉在他那光辉的牌坊上!

苏晓似乎察觉到了我身上瞬间爆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怒意。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着我的脸,那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恐惧以外的情绪——困惑。

“他……”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摧毁一切的冲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把所有的钱……所有的……都捐给了他的学校。我们……”我把手机屏幕转向她,声音里淬着剧毒的冰渣,“每人……一万块。”

苏晓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刺眼的屏幕上。她似乎一时无法理解那些冰冷文字的含义。几秒钟后,她的瞳孔才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捐……了?”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她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滑过餐厅冰冷的墙壁,滑过角落那个价值不菲的酒柜,滑过我身上同样价值不菲的衣服……最后落在自己沾满油彩和灰尘、廉价T恤上。一种巨大的、荒谬到极点的讽刺感,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刚刚被彻底碾碎的神经上。

她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抽噎,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破碎的笑声混合体。“哈哈哈……呜……捐了……一万……一万……”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抠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鲜血沿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黑色餐椅椅面上,晕开小小的、暗红的斑点。那枚小小的、象征性的数字“1”——她生日日期的一部分——在她的伤口上扭曲、变形。

我冷冷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内心的冰层却在愤怒之后重新冻结。遗嘱是昨天更新的,手机在他身上,死亡时间确认在今晚。修改后的遗嘱尚未公证,电子文件保存在需要多重验证的银行APP里……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危险的、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毒蛇的芯子,骤然在我冰冷的心底探出。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眼底深处一缕疯狂跳动的、名为“翻盘”的火焰。

冰冷沉重的棺木,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讽刺句号,悬停在灵堂的中央。昂贵香樟木的气息混杂着浓郁的百合花香,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巨幅黑白遗像悬挂在正前方,苏明远穿着他最引以为傲的教授礼服,嘴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智慧而威严的微笑,俯视着下方为他送行的人群。那微笑,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空洞、虚假,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灵堂里人头攒动。星海大学的校长、系主任、他生前的得意门生、学术界的名流……一张张肃穆或哀伤的面孔下,流动着的是复杂难辨的情绪。低沉的哀乐像粘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淌在压抑的空间里。

苏晓穿着一身素黑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得近乎廉价,与她身旁那些穿着考究昂贵丧服的宾客格格不入。她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紧挨着那口令人窒息的棺椁。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她没有停歇过。

她的哭声。

那不是表演。不是第一章里那刻意撕心裂肺的嚎啕。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悲鸣。声音嘶哑、哽咽、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断裂的声带里挤压出来,又被巨大的痛苦生生绞碎。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失控的抽搐都牵动着所有旁观者的神经。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红肿不堪的眼眶和绝望的呜咽。她死死攥着棺木边缘的手指,骨节发白,指尖深深掐进光滑冰冷的木料里。那姿态,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仿佛随时会被那巨大的悲伤彻底吞噬、碾碎成粉末。

“真是可怜啊……” “苏教授走得这么突然……” “看这丫头哭的……心都碎了……” “到底是亲生的,感情深……”

压抑的议论声在哀乐的间隙里嗡嗡作响,混杂着同情的叹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晓身上,那巨大的、纯粹的、令人心碎的悲痛,成了这场葬礼最触动人心的注脚。没有人注意到她右手手腕上那道被衣袖半遮半掩的、尚未完全结痂的深深掐痕。

我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套装,妆容得体,神情肃穆,带着一种克制的、属于长女的沉重哀伤。我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前排席位:星海大学那位满头银发、表情沉痛的张副校长;父亲遗嘱里指定的那位王姓律师,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苏晓时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审视;还有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位身材瘦削、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葬礼前,王律师低声告诉我,他是遗产监管委员会的陈主任。这三个人,构成了遗嘱生效的关键三角:校方代表、执行律师、监管人。他们的态度,将决定那份锁在银行保险箱里的“旧遗嘱”能否顺利取代冰冷的捐献令。

流程冗长而压抑。校领导念着感人肺腑实则空洞无物的悼词,学生们回忆师长恩情,哀乐循环往复。时间在巨大的悲痛表演和冰冷的现实博弈中缓慢爬行。我的后背挺得笔直,掌心却渗出冰冷的汗水。成败在此一举。

终于,轮到亲属最后瞻仰遗容的时刻。

水晶棺盖被工作人员无声地滑开。遗容师高超的技术让苏明远看起来只是陷入了安详的沉睡,脸色甚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润。昂贵的黑色寿衣包裹着他失去生命的躯体,领口熨帖得一丝不苟,遮住了脖颈上可能残留的最后一丝死亡痕迹。

苏晓的痛哭骤然拔高了一个凄厉的调门,她几乎是扑向棺椁边缘,整个上半身都探了下去,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剧烈的动作让她宽松的黑色袖口滑落,清晰地露出了手腕上那道狰狞的、带着血痂的伤口。

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更加密集的叹息声在人群中响起。怜悯如同实质的空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时机到了。

我上前一步,微微俯身,一只手看似温柔地、安抚性地搭在她剧烈颤抖的后背上。我的唇凑近她沾满泪水和汗水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最细微的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冰冷地凿进她混乱的意识里:

“纽扣……”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敞开的、廉价的黑色衬衫领口,那里缺了一颗小小的、很容易被忽略的塑料纽扣。“……掉棺材里了。”我的嘴唇几乎碰到她冰冷的耳垂,“就是你‘杀’他那晚……穿的那件衬衫。”

苏晓的身体猛地僵直!

所有的悲鸣、所有的颤抖,在这一刹那被瞬间冻结。时间仿佛凝固了。她扑在棺椁边的身体像一尊骤然石化的雕像。只有胸腔剧烈的起伏,暴露着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那颗纽扣……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瞬间刺穿她混乱的大脑——父亲轰然倒地时,她扑过去想扶……混乱中,她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崩裂声……衣领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她当时太恐惧,完全没有在意……是那颗纽扣?掉在了……这里?

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凝固成冰。那颗微不足道的塑料纽扣,此刻化作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她千疮百孔的灵魂之上。一旦被发现,一旦被联想到那晚的混乱……姐姐塞给她的塑料刀、她手上这道诡异的伤口……所有被刻意忽视的细节,都将串联成指向地狱的铁证!

恐惧。远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我话音刚落,她的身体还处于极致僵硬的瞬间——

苏晓猛地转过头!

那张被悲痛扭曲、布满泪痕和汗水的脸,在极近的距离骤然放大在我的眼前。灰蓝色的瞳孔里,方才那纯粹到令人心碎的哀伤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混合着巨大惊恐、狂乱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凶狠!那凶狠,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她所有脆弱的伪装。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

沾满泪水和汗水的、带着油彩污渍和尚未愈合伤口血痂的右手,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量,猛地抬了起来!不是推开,不是捂住嘴——

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了上来!

冰冷、带着粘腻汗水和血腥味的掌心,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盖住了我的下半张脸!她的五指如同铁箍般收拢,指甲深深陷进我脸颊两侧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巨大的力量推得我的头都向后仰了一下!喉骨被挤压,呼吸瞬间被粗暴地截断!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那是一种源于极度恐惧和求生本能爆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力量!

我猝不及防,瞳孔骤然收缩!眼前是她那双瞪大到极限、布满血丝、充满了疯狂和毁灭气息的眼睛。那根本不再是十七岁少女的眼睛,那是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透过她指缝间那一点微小的空隙,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急速翕动的鼻翼。

“唔!”我下意识地想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闷哼。但她的手掌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死死地压着,纹丝不动!窒息感瞬间袭来。

就在这一刻——

台下前排,那位一直关注着苏晓、眼眶湿润的张副校长,恰好看到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悲痛欲绝的小女儿,在巨大的悲伤冲击下,似乎情绪彻底失控,突然紧紧抱住了姐姐,甚至慌乱地捂住了姐姐的嘴,仿佛害怕看到姐姐也说出什么让她无法承受的话……那种在绝望中寻求唯一依靠的姿态,那种姐妹间在巨大悲痛面前相依为命的脆弱感……

“看看!看看她们姐妹俩!”张副校长激动地、带着哽咽的声音骤然响起,清晰地盖过了低回的哀乐。他站起身,用力地拍起了手掌!

这掌声如同点燃引信的炸弹!

瞬间,整个灵堂被雷鸣般的掌声淹没!那些被苏晓极致悲痛所打动的宾客们,那些早已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家庭悲剧心怀同情的师生们,纷纷站起身,含着热泪,用力地鼓着掌!

“姐妹情深啊!” “太感人了……” “在这种时候还能互相扶持……” “苏教授在天有灵,也能安慰了……”

潮水般的赞誉如同实质的声浪,汹涌地拍打在灵堂的每一个角落。掌声、叹息声、赞美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荒谬绝伦的洪流。

水晶棺光洁如镜的表面,清晰地映照出我和苏晓此刻的姿态:我被她死死捂着嘴,身体因为窒息微微后仰,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狼狈;而她半边身体紧贴着我,另一只手还搭在棺椁边缘,脸埋在我的肩颈处,肩膀剧烈耸动——在台下宾客看来,那是悲痛到难以自拔的哭泣。只有棺盖冰冷的反光映出她此刻埋在我颈侧的脸——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有一片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死寂与疯狂。那疯狂深处,甚至燃起了一丝毁灭一切的、病态的幽光。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捂着我嘴的手,冰冷而用力,指缝间甚至能闻到一丝她手腕伤口渗出的、淡淡的血腥气。台下震耳欲聋的掌声,像无数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这铺天盖地的“姐妹情深”的赞誉,这荒谬绝伦的掌声,这冰冷棺椁中父亲凝固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时,前排那位一直沉默的王律师和角落里的陈主任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陈主任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

王律师站起身,在一片尚未完全停息的掌声中,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地传遍了灵堂:

“诸位,请安静一下。关于苏明远教授的遗产事宜,根据家属提供的、经初步核验符合法律形式要件的有效遗嘱文件副本,以及银行方面关于保险箱内保存纸质遗嘱原件的确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最后落在我被苏晓死死捂住、无法发声的脸上,又移向依旧“埋首哭泣”的苏晓,“遗产监管委员会与校方代表经过紧急磋商,决定尊重苏教授生前的最终意愿,承认该份遗嘱的法律效力。遗产将依据遗嘱内容进行分配。”

他拿出一份文件复印件,声音平稳地宣读: “苏明远教授名下房产两处,存款及证券资产总计约两千三百万元人民币……”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其中百分之七十,由其长女苏晚继承……” 一阵低低的哗然。 “……百分之三十,由其次女苏晓继承……” 哗然声更大了一些。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台上这对“相拥而泣”的姐妹身上。同情、惊讶、羡慕、算计……种种情绪交织。 “……即刻生效。”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惨白的光泼洒下来,将我和苏晓纠缠的影子钉死在冰冷的棺椁旁。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不是因为苏晓松开了手。

那沾着泪水和血污、冰冷如同铁钳的手掌,依旧死死地压在我的下半张脸上,纹丝不动。指甲陷进皮肉带来的细微刺痛无比清晰。真正让我感到“呼吸”的,是王律师那毫无波澜的宣判词。百分之七十。冰冷的数字穿透了窒息的黑暗,带来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实感。成了。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在我被捂住的视野边缘,在那口华丽棺椁敞开的、幽暗的内壁角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突兀地撞入了我的视线——

一枚小小的、半透明的、劣质的塑料纽扣。

它静静地躺在天鹅绒内衬的褶皱阴影里,毫不起眼。颜色灰蒙蒙的,像是沾了灰尘。正是苏晓那晚穿的那件廉价衬衫胸口缺失的那一颗!

它真的在这里!就在他父亲的棺材里!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苏晓刚刚爆发出的、那源于骨髓深处的恐惧和疯狂,并非完全因为我的威胁!她是真的看到了!或者,她潜意识里一直知道这颗致命的扣子可能就在附近!我的警告,只是点燃了早已埋藏的炸弹!

现在,这颗炸弹的引信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台下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掌声和议论,王律师的声音还在继续宣读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条款细节。没人留意水晶棺内那个角落的阴影。

苏晓的头依旧埋在我的颈侧,肩膀还在剧烈地耸动。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捂着我嘴的那只手,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在那片死寂的疯狂之下,似乎隐隐传来一种细微的、如同冰层开裂般的……震颤?是恐惧达到极点后的麻木?还是……某种更深邃的、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她的手指冰冷,紧贴着我脸颊的皮肤也传来一种非人的低温。台下那些“姐妹情深”的掌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棺椁反光中映出的她那双眼睛……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似乎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虚无。

那颗躺在棺材角落的塑料纽扣,像一个无声的讥讽,也像一个冰冷的句点。

棺材盖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无声地、缓慢地,重新滑上。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也隔绝了那颗致命的塑料纽扣。

水晶棺重新恢复了它光滑冰冷、完美无瑕的表面,清晰地反射着灵堂里攒动的人影、惨白的灯光……以及一对紧紧相拥、在巨大悲痛中相互扶持的“姐妹”。

苏晓的手,依旧死死地捂在我的嘴上。

台下的掌声,再次热烈地响了起来,经久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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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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